2014年9月7日 星期日

世界結構和心靈結構有《齊瓦哥醫生》但重點是Yuki Murata


1.
有一種說法是,當世界結構和心靈結構相似時,這兩者才能夠建構起交換意義的頻道,世界可以進駐到會受衝擊、會感覺的心靈,而心靈能夠解析世界的模樣,所以,若心靈要能容納所有原真、前衛、奇幻、反直覺、反邏輯、富有啓發性的思想,溫潤、憐憫、慈愛的情懷,全人類存在命題、生命意義到所有物種、宇宙起源、時間本質這些還沒有唯一答案的問題(或許答案正是沒有唯一答案),心靈本身就必須是那樣程度的巨大、寬厚,尊重差異的意義和多樣性的可貴,而了解到所有事物都是支持本質上不同於己的必要力量,才撐得起那容納一切的世界。
同樣的,如果要創作出命題觸及的面向如此廣泛又深邃的作品,作者的心靈結構就是一座海洋。

2.
「然後,是從這種和平、天真的溫和,一下子就跳到充滿血和淚的集體瘋狂的世界,跳到無時無日不再做合法而有報酬的屠殺的野蠻世界。……我以為一個人總不免要為這些事付出代價。你必然比我記得更清楚,分崩是如何開始的,一切如何突然崩解於一旦——城市的列車和食物、家庭基礎以及道德標準。……就在那個時候,謊言降臨到我們俄羅斯的土地上了。最大的不幸,萬惡的根源,是個人對自己意見的價值失去信心。人們以為依照自己的道德意識去行事是落伍了,大家必須在合唱團中一塊唱,並根據那些正被塞入各人喉頭的他人的見解生活。跟著是華美辭令的力量興起,起先是沙皇式的,然後是革命式的。……這一社會罪惡成了一種流行病,到處傳染。它影響了一切,沒有一樣事物不受它的影響。我們的家庭也傳染上了。有些事不對勁了。不再像我們往常所看到的那樣自然、未經琢磨,我們開始白癡似地彼此賣弄。某種虛有其表的、人為的、強迫的東西潛入了我們的談話——你覺得你必須多少懂得了一點某些關乎世界存亡的論題。像拔夏這樣敏於鑒別、嚴於自律、精於區分表象和現實萬無一失的人,怎麼竟然沒注意到潛入我們生活中的虛假呢?……」(《齊瓦哥醫生》,頁546

「當然,不僅是在莫斯科或俄羅斯有這些華麗的大道,街上美服華冠的花花公子手挽女友,乘車招搖而過。那種大街,大街上的夜生活,過去一個世紀的夜生活,在競馳的馬匹和花花公子,存在世界上的每一個城市中。然而十九世紀,自成一格的是什麼?使它成為一個歷史性時代的是什麼?是社會主義思想的誕生。不斷的革命,熱心男兒死於軍營,作家絞盡腦汁咒詛金錢的罪惡,挽救窮人的人性尊嚴。馬克思主義興起,它揭露罪惡的根源,提出拯救之道,它變成了那個世紀偉大的力量。而華麗的大街還是華麗的大街,骯髒與英雄主義,墮落與貧民窟,宣言與兵營,依然照舊。……」(《齊瓦哥醫生》,頁618

《齊瓦哥醫生》一路從1905年一月革命沿著被雪淹沒的鐵軌朝1917年的十月革命、一次、二次世界大戰前進,作者寫了近二十年,故事也充滿戰爭革命流著血刻畫了俄羅斯劇烈晃動的二十年。
故事人物的對話裡不斷出現我們、人性、時代、世界、集體感、代表性,這些把眾多獨特個體製造的可能性打包成單一現象的字眼,如果是平常在網路路邊看到,心裡最初念頭總是負面,草率、不負責任、略顯扁平、這筆者臉書看世界,然後失心瘋開始拚命找反例。但是在俄羅斯文學出產的品質保證跟前,沒有一次懷疑,應該不止我的崇洋媚外、遠在亞熱帶小島上局外人的身份、多少被諾貝爾文學獎的光環蒙蔽,一定還有別的和讀者無關的核心價值在。
用偏左的角度看偏左的作品算是合情合理,在近七百頁的《齊瓦哥醫生》裡充滿鐵路工人罷工、強迫勞工到前線挖壕溝、過街買牛奶會碰上游擊隊和哈薩克騎兵的槍林彈雨、整個冬天剩下馬鈴薯和馬鈴薯湯、難以想像的寒冷必須把衣櫃拿去換木柴、即使在舊沙皇時代是醫生在革命新時代也有可能去發送木柴、沿鐵路的村莊都在戰火後成為廢墟、今天是保皇派的白軍佔領明天是共產黨的紅軍、擔心著得罪新政權明天就會被抓去政治審判,貧窮、疾病、饑餓、戰爭、政治鬥爭,內容的所有意義實在超越一個90後所能批評(老媽:我們以前禮拜天都要去田裡幫忙,哪有空像你在臉書發廢文),只想著那個時代的世界結構之巨大,或許也因此造就了眾多入世如地藏王苦行悲憤又自責的作者,沒有學院裡高高在上的自傲枯燥又自爽,他們活在地表上,好像觸手可及又泛著光,那樣的心靈質地會讓同樣身而為人的其他人深深感到光榮。

3.
「重看《齊瓦哥醫生》,還是被它樸素的甜美所感動。我一直都在尋找一個「拉娜」,那是真正「簡潔有力」的精神在相愛。我並不憧憬俗世的愛,身體和身體的並棲,常從一點靈魂的狹隙裡製作出像腐爛木頭般的愛。我強烈地渴望成為一個「教士」,將自己整個舉起奉獻給一更抽象的精神,而在這樣的奉獻下修束自己的性格,而對「拉娜」的愛更是能相融地熊熊燃燒。如此的境界對我太美太高,真的是可以激發我不斷舉步向前、長途跋涉的一片生命薄霧。」(《日記:1991-1995》,頁163

偶像的一句話勝過千言萬語,餿水油鳳梨酥也要吃,再厚的小說也要看。被她形容得如此美麗的作品在她描述的當下自己卻沒看過,心中還是有點遺憾。

……他們彼此的相愛,是因為他們周圍的一切都願意他們相愛,頭上的青天,天空的浮雲,腳下的大地,地上的樹木都願意他們相愛。或許環繞他們的世界、他們在街上遇到的陌生人、他們散步時所見到的曠野,以及他們相遇或居住其中的房間,見到他們相愛,比他們自己還要高興。……啊,使他們結合並如此相像的,正是這個!即使是在他們最豐盈最任性的幸福時光,他們也從來不覺得那是整個大宇宙中的一種昇華的歡欣,……對他們來說,這種與整個宇宙的結合是生命的呼吸。把人類捧得高過大自然中其他的一切,近代對於人的嬌養和崇拜,從來不打動他們。建立在基於這樣的一個假前提之上的社會系統,及其政治制度與設施,在他們看來只是些悲哀的外行,全無意義。」(《齊瓦哥醫生》,頁671

這段寫在拉娜撲倒在齊瓦哥棺材前道別的段落。全書要熬到第十三章才有齊瓦哥和拉娜精彩的近身肉搏,但是沒有前面五百頁海量的關於政治時空、社會情境的描述,關於那個時代下生命顛頗的不可預期,或許也就不會有兩人像隔著幾次錯過的輪迴般的日夜思念去襯托出愛的堅毅和純粹。

4.
廢話這麼多其實只是為了Yuki Murata的〈Gift〉,不斷讀到在大風雪中幾乎不能前進的火車、註定在革命壓境後必須頹敗的城鎮、游擊隊衝不出白軍包圍只得往更深的森林躲藏的景象,有點壓抑,大喊也出不了聲,整個廣大的西伯利亞都被調成靜音,但是四處又冒著黑煙和火光。
即使暫時迷失了方向也不放棄尋找復甦的跡象,聽起來大概就像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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